2019年5月8日 星期三

一齣戲、一個人能有多決絕:《霸王別姬》



前陣子《霸王別姬》二十五周年,修復版跟著上映。我嚷著要去看,卻也一絲膽怯,即便打小就看了這部電影無數次。預告上寫著「一生必看一次 經典」,這當之無愧。但我卻又想著,那些情緒容易真容易跟著戲走的人,真的適合看這部電影嗎?霸王別了寵妃、中國別了一個又一個時代、而我們別了張國榮,在這麼多別離之下,唯有最後一刎的痛苦刻劃在心中,卸不下。這是多麼霸道又決絕的一部電影,你欲見它的美,就得承受它帶來的酸楚。

電影開頭,拖著沉重的行頭與步伐,霸王與虞姬踏入了塵封的戲院,被正在裏頭的工作人員給認了出來。霸王無論回答什麼都帶著一絲心虛,各個年份也都記錯,就連說著「都是四人幫害的,現在好了.......」也聽了猶豫;而虞姬在旁提醒,冷靜的、不假思索的,好似那些過往從來都佔據著她的腦海。然而隨著一片煙霧瀰漫,年代回到了北洋政府時期。





小豆子還是緊捱著母親的年紀,那時在他眼底,什麼都引不起他的興趣,一切都是黑白的。而在路邊的一團混亂中,他第一次見著小石頭,就這麼將磚瓦向額上一砸。第二次見到小石頭,小豆子與他對上了眼,這時,世界上多了色彩。小石頭臉上的紅色塗料、母親綠色的衣裙、自個兒手上的粉色暖袋。母親艷紅在梨園,唱著不成調的戲,說著孩子大了留不住,硬是要將小豆子丟在這,而這故事,就是從這兒開始的。

梨園訓練難啊,如師父所說,「要想人前顯貴,必得人後受罪。」而在難熬的訓練與風雪中,他們漸漸長大,到了可以練戲文的時候。師傅在《霸王別姬》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,他在敘述《霸王別姬》的故事時,說了這故事道的除了是個悲劇,還有人生的道理。人,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,且得從一而終。這道理深深地影響了小豆子的一生。然而,小豆子卻總在練《思凡》一段時,把詞兒背成了:「我本是男兒郎,又不是女嬌娥」,無論如何被毒打,他總是如此念;直到有次在經理面前出了錯,他被煙槍在嘴裡一陣翻騰,彷彿被強姦似的,他嘴邊緩緩流下一絲鮮血,終於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,唱出了「我本是女嬌娥,又不是男兒郎。」再後來,被梨園經理幾人刻意地朝沒落太監張公公的床上送。就在步出宅邸的那刻,小豆子消失了。

時光流轉,長大了的小豆子成了程蝶衣,而小石子成了段小樓,二人以《霸王別姬》一齣名動京城,程蝶衣性子沉靜,做事細膩且審慎;段小樓則不同了,台上西楚霸王鏗鏘有力、英氣十足,台下段小樓則只顧著飲酒作樂。
一戲唱畢,葛優所飾演的袁四爺斯斯文文的至後臺拜訪,絲毫不掩對蝶衣的青睞。他自鏡中看著程蝶衣,說著好多名家都在這齣《霸王別姬》唱栽過,唯有程蝶衣,讓他短暫恍惚了,以為虞姬再世。從鏡中,可以看出程蝶衣受到此番讚許是心動的,袁四爺是懂戲的、懂藝術的,與台下歡呼的觀眾們不同,而此人說他的虞姬已入純青之境。然而一旁的段小樓便不得這番讚許了,被糾正霸王究竟是走五步或是七步,都可以讓他胡亂對著袁四爺扯出一番道理,還明擺著說了自己得趕去喝花酒,跟程蝶衣的一言不發成了極大對比,也讓袁四爺此番邀約成空。
而晚上真到了花滿樓找樂子的段小樓,剛好遇上了頭牌菊仙被逼酒、一氣之下要從樓上向下跳的場景。見著段小樓在下頭,鞏俐飾演的菊仙膽子大了往下一跳,就這麼跳進段小樓懷裡,少了風塵味,反而多了些撒潑的朝樓上喊著:「王八蛋,你們跳啊!姑奶奶跳了怎麼著!」為了解決眼下一片混亂,段小樓隨手抓了個盆子倒了酒,說與菊仙對喝,便成了定親酒。然而真喝了剩下半盆,菊仙擦了嘴,方才的潑像消失了點,反而多了絲羞赧,我想從此時開始,她就定了自己非此人不嫁了。
一齣《霸王別姬》,戲前戲後,所有重要角色都到了場。

菊仙說了,不知道是程蝶衣與這世道找彆扭,還是這世道跟他找彆扭呢。但其實於程蝶衣而言,事情便是如此容易。無論今日捧他風華絕代、或明日踐踏他漢奸走狗,他便是把戲唱好,與師哥好好的唱一輩子戲,正如師父所說的,從一而終。然而就像他說的:「說的是一輩子,差一年、一個月、一天、一個時辰,都不算一輩子。」聽了此番,小樓看似無奈,笑了回:「蝶衣,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。唱戲得瘋魔,不假;可要是活著也瘋魔,在這凡人堆裡,可怎麼活唷?」段小樓不知道的是,此時的蝶衣早已瘋魔,既然說好唱一輩子,就得是一輩子,若你說只到今日,那我的一輩子也就停在此處。他的執念深至如此,而自小一齊長大的段小樓從未明白過。

誰能明白程蝶衣的執著?我想只有菊仙能夠。在我看來,菊仙從不討厭程蝶衣,她的幾番針對都只是為了段小樓,反而菊仙早看透程蝶衣的那份執拗,還有對段小樓那一絲就連他自個兒也可能道不出的情。在蝶衣戒大菸時,嚷著冷、嚷著水凍著了,那時菊仙衝了上去,緊抱著蝶衣,我想有些是移情作用,對自己失去的那個孩子;有些是同情,而有些則是理解。而後來虞姬的角色被搶去,也是菊仙留下了,給蝶衣披上了大氅,而從轉頭過來的程蝶衣臉上,菊仙明白他的眼神是什麼樣的意思,他不心碎,他已痛至無感。

後來時代一直變動,從國民黨執政,到了共產黨引發文化大革命,段小樓與程蝶衣都成了被批鬥的對象。此時,霸王也失去了英氣,胡言亂語了起來,說著程蝶衣是漢奸,誰都可以唱戲時,菊仙就一臉不可思議,段小樓怎能說出這般的話來!甚至正當他要說出程蝶衣與當年袁四爺那不能明講的關係時,菊仙還大喊想要阻止;段小樓什麼都丟進了火堆,連同那把寶劍也要捨去時,菊仙衝上去趕緊撈起了那把劍,說是為了怕段小樓後悔也是,為了不捨程蝶衣也是。

然而菊仙多麼理直氣壯的一個女子,自打她從花滿樓出來,就不怕他人指指點點,她只顧做好段太太就心滿意足,就連跟著段小樓落魄,真得去街頭一齊要飯吃我想她也沒有二話。故批鬥時蝶衣揭發她曾是青樓娼妓,她怎麼會介意?然而讓她心死得透徹,是段小樓在被逼問時那一番:「不愛,不愛她,真的不愛,我真的不愛她!我從此跟她劃清界線啦!」文革的那把火,燒盡了多年來楚霸王那英勇的假象、燒掉了程蝶衣的尊嚴與對藝術的堅持、也燒掉了菊仙活著的唯一希望。後來混亂散去,只剩下程蝶衣坐在一片斷井頹垣中,菊仙拿著那把劍,放在了他身前,什麼話都沒說,只回頭最後看了他一眼。程蝶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,但他後來理解了菊仙,趕忙向他們的住所衝去時,只見到了穿著一身喜衣,已然上吊的身影。

我說不準到底是什麼分開了程蝶衣與段小樓。是當年黃天霸和妓女的那齣戲、是袁世卿那番「一笑萬古春,一啼萬古愁,此境非你莫屬,此貌,非你莫有。」的絕讚、是那把蝶衣找了半輩子而小樓已不識的寶劍、是為救小樓給日本人唱的那《牡丹亭》、是小樓為救蝶衣卻失去的孩子,在在都是有理。但想想,就像說戲的師父說的,「人縱有萬般能耐,可終也敵不過天命啊。」段小樓與程蝶衣終究無法在一塊兒。

劇中重要三角的表現都極度出彩。這是我第一次看張豐毅演戲,飾演霸王的他,台上激昂、台下總是笑鬧不正經,要營救蝶衣時的手足無措,後來文革被批鬥時的懦弱,對比夠強、反差極大。
鞏俐的表現也無可挑剔。當年有傳言說,原本菊仙是要找梅艷芳演出,雖然無法讓梅姑在世間上多留下一部作品十分可惜,但鞏俐並未辜負這個角色,她剛烈、她潑辣、然而她也有使人動容的時刻,像她失去孩子,說著她對不住小樓了;或者她一身白色旗裝,拿著寶劍去袁四爺那要救蝶衣;到她最後一身素雅,離開蝶衣的視線。她演活這麼一個有著好多面向的女人、她成功演活了菊仙。
多年來許多傳言,張國榮是因為走不出程蝶衣這個角色,才在憂鬱症的加成之下選擇離世。無論真相是如何,他在舞台上華麗旋著最後美麗墜落、他失控著喊道一輩子就是一輩子、他在夜裡拿著寶劍與袁四爺對戲、他一身素衣唱著杜麗娘、他不為自己辯解的喊「你們殺了我吧!」、他被說漢奸被批鬥、他一臉殘妝說著「你們都騙我。」、十一年後依舊的「我本是男兒郎,又不是女嬌娥。」,還有那最後一笑。他已留下所有最美的給了我們。

師父說,人,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。於是虞姬最後一刎,停了這場戲,也結束了他多舛的一生;且從一而終的,雖最後一幕並未拍出,但他定是美麗的倒下,如同他對著小樓、對著霸王、對著鏡頭的最後一笑那般。

文末,私心放上一些我覺得哥哥美如畫報的畫面。






《霸王別姬》
1993 / 陳凱歌 / 171min / color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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