惡意永遠不會消散：《謊言的烙印》

《謊言的烙印》是2012年的丹麥電影，雖未摘下第65屆坎城影展的主競賽片大獎，但讓男主角、丹麥公共財（私心的稱呼）Mads Mikkelsen一舉奪得影帝殊榮。

電影從湖邊揭開序幕。這是個毫無特色的小鎮。男人們在凍人的天氣中玩著無傷大雅的跳水遊戲、而孩童們在幼兒園門口睜大眼睛望著、他們在等待著Lucus，他們的老師，而在Lucus進門與他們嬉戲時，看得出他深受孩子們的愛戴。他雖不是滿臉燦爛笑容型的老師，但他看起來很誠懇，等待的時候誠懇、說話的時候誠懇、幫助孩子們的時候也很誠懇。而他遇到了好友迷路的女兒，理所當然的他要送她回家。

隨著劇情慢慢發展，我們知道了看似是個正常幼稚園老師的Lucus，其實正與前妻爭取兒子的監護權。然而朋友的女兒因為Lucus溫柔的對待對他產生了感情，不僅親了他，還給了他一份心型的禮物，但Lucus和藹地說了，親吻嘴唇只能對父母，也將禮物還給了她。於是羞憤的這個女孩在熄燈後的幼兒園，對園長說了謊，說她看見了Lucus的性器官，就像硬的木棍。此時得到兒子監護權、也交了新女友，以為人生即將往上坡走的Lucus，人生將只剩下無止盡的黑暗在等待。

這部電影讓我些微的想到了Joe Wright的《贖罪》，兒童的謊言，無論他們是否是故意的，他們當下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看見了什麼、他們是否混淆了幻想與現實，他們終究是摧毀了一個人。就像這部電影的英文翻譯「The Hunt」，無辜的Lucus即便什麼都沒做，仍舊像森林中的獵物一般，任何人都可以瞄準他、輕蔑他、羞辱他、擊斃他。就像電影前半段中，Lucus拿著獵槍在森林中獵鹿，誰也想不到，那隻鹿倒下來、無法逃離的模樣，即是一種預言。

這是一場沒有辦法回擊的戰爭。

在重複詢問女孩的過程中，我們可以發現，其實很多問題女孩都是被誘導的。「你是不是曾經說過，你看過Lucus的小弟弟？」女孩一開始其實是搖頭的。但這件「事實」已經根深蒂固的在所有人心中，固他們就必須問出他們想要的答案。就算小女孩後悔了、說出了真相，卻也沒有人相信，大家只相信自己已經相信的事物，無法接受任何更改，於是Lucus永遠都是個誘姦兒童的變態，毫無反駁餘地。

在Lucus試著反駁的時候，幼兒園的園長不斷地說，孩子是最純真且無辜的，然而真的是這樣嗎？孩子們怎麼可能就不擁有黑暗的一面？他們不會想搶走那個父母不買給自己、同學卻擁有的玩具嗎？他們不會想踢倒那個自己做不好、但同學做好且倍受老師稱讚的積木嗎？孩子怎麼會是最純真且無辜的。只要是人類，只要擁有靈魂、有思想，就一定會有慾望、有黑暗的一面，就像Klara，她喜歡Lucus，但一吻失敗、就連禮物都被退回，於是她亂說話，想汙衊Lucus，給他一點「小懲罰」；卻沒想到事態竟能如此嚴重，一發不可收拾。若說孩子們純真，也許就也是這麼一點吧，他們不知道以為是「惡作劇」的一點小事，最後竟然完全毀滅了一個人，徹徹底底地摧毀。

而成人呢？這些大人們又能有多成熟？在家長聚會中，一聽到有性侵兒童的案件，一群大人竟馬上陷入集體的恐慌之中。而他們在知道Lucus的事件之後，就將他將過街老鼠人人喊打，即便完全不知道事情的過程，也跟著喊打喊罵。這就是人性。你跟著罵，你就是群體的一部份；你跟著打，你就是正義的使者。而小女孩在電影的中途其實有跟母親說了，那就是她的一派胡言，Lucus並未對她做那些事情，但母親不相信，她有她自己相信的版本。

Lucus並未一開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。直到他知道了蛛絲馬跡，於是他到了好友西奧的家中要求談談，而從這段開始，便是Lucus開始情緒有所轉折的地方。他跟好友說：「我並沒有碰你女兒。」換得的回應卻是：「我不知道。Klara從不說謊，她為什麼要說謊？」Lucus的表情從堅定，多了一絲無法置信。他剛知道了他被所有人認為他做了一件罪大惡極的事情，於是他跑來向好友澄清，以為好友會相信他，沒想到得到好友是如此回覆。再來小女孩也無法陳述事實、女友並不完全相信自己，他原本一向冷靜偏向溫和的臉龐扭曲了，他承受著他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得承受的事物。

聖誕夜，Lucus的好友西奧坐在女兒Klara的床邊說著，所有的惡意都會消散的。原本我以為這是一句預言，代表Lucus的罪終將被洗清、或者是說，終將被證明是清白的。但我們錯了。季節更替，到了打獵季節，Lucus帶著兒子回到小鎮，看來跟大家恢復了關係，應該是官司結束、而他被證明並未性侵，他帶著已屆打獵年紀的兒子進樹林打獵，卻沒想到，一槍，就這麼朝他腦門旁擦過。是警告，警告這個褻童的噁心教師，還是有人就是不相信他的無辜，他隨時都可能、可以被殺死。

Mads Mikkelsen在此片中展現了極為強大的氣場及壓抑的精采演技，還有光是眼神就可以透露心中千情萬緒的偉大功力。他從一開始一個自制且溫和的老師，到一個被汙衊的兒童性犯罪者。從頭到尾，除了一場超市的打架戲他有回手，因為他想購買東西之外，他都沒有對任何人動手。他只是靜靜地承受了那些惡意、沉穩地看著。他在聖誕夜時將滿臉血跡的自己清理乾淨，走進教堂，聆聽聖音與聖歌，並轉頭望向自己的好友，那個眼神不只震懾了好友西奧，也震懾了所有觀影者。那其中帶著所有的情緒，他的無辜、他的憤怒、他的恨、他的痛。他聽著聖歌流淚，而被所有人認為不會說謊的Klara站在最前排，始終是最無辜的那個角色。這時是Mads Mikkelsen在戲中唯一一場爆發的情緒戲，他衝向好友，問著好友在他眼中看見了什麼？他從充滿情緒，到什麼都沒有，便離開了現場。

而最後在打獵時，從腦邊擦過的那一槍，Mads Mikkelsen從驚愕的表情，緩慢站起身來，盯向遠方背著光的那個人影，又收回了視線。此時他眼光泛淚，而面色滄桑。他知道，惡意永遠不會消散。

就那雙眼、這麼一個表情，坎城影帝就只能是他。

《謊言的烙印 Jagten / The Hunt》
2012 / Thomas Vinterberg / 115min / color